-- 哈斯 2005-10-13 

  以下是我的原文，这篇文章在中国社会导刊十月份的上半期上，这一期上还有蓝色故乡的文章和翟明磊采访刘书润老师的访谈录，这两篇文章在网上都有了，本来想给一个链接来着，可是社会导刊的网页我没有找到。通过编辑的修改杂志上的文章有所修改，但修改的不多，下面的是我的原文。嘿嘿，还有几个错别字呢。

    草原的最深处

  祖国的北部，有一条细长的省份，那是内蒙古。说起内蒙古很多人想到的是大草原---然后就是蒙古族。这里养育了蒙古文化，几千年以来这个地区一直充当着中原地区北部屏障的角色。还没有“生态恶化”这个概念的时候内蒙古这块地区对中原没什么重要意义，可是今天不一样了。九十年代末一个叫作“沙尘暴”的东西突然光临了北京，随着突如其来的沙尘暴各个媒体越来越多地报道着内蒙古生态恶化的消息。到今天已经很多人都开始关注内蒙古生态恶化的问题，也有很多人致力于治理内蒙古退化的生态。也许，现在说起内蒙古，人们第一个想起的就是沙尘暴或者生态恶化了。

  这样一个正在大面积退化的内蒙古草原的深处幸存着小小的草甸草原，草甸草原是干旱草原地貌中最好的草原。这个起着重要生态意义的草甸草原就在内蒙古的腹地---锡林郭勒盟。这个蒙古语音译过来的名称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陌生的，生僻难懂的，可是笔者相信，不久的将来读者们会不断地听到从锡林郭勒草原传出来的消息。

  锡林郭勒--- 锡林，蒙古语里指的是一种地貌，人的后颈也可以称作锡林。郭勒是河的意思，锡林郭勒就是一条河的名字。不管这个名称是什么意思，说起锡林郭勒就代表内蒙古最好的草原。建国以后，牧业在这片草原上一直占据着主导地位，广大的牧民群众过着富裕且安逸的生活。说起GDP，锡林郭勒会在倒数第几个，可是人们的生活水平肯定属于中上等。这样一个地区，外界人看起来住着简陋的蒙古包，骑着马放羊的蒙古族牧民的生活很艰苦，很落后。可是就这些牧民最有效地保护着草原，又最有效地利用着草原，支撑下来了蒙古文化的灶火。这里依然还有让人迷恋的草原景色，还有比较完整的蒙古文化。

  蒙古高原的自然条件造就了这里的牧业经济，也造就了顽强的蒙古文化。从生态角度来讲，地皮薄，而且严重缺水的地区最害怕的就是动土。地皮掀开了以后下面就是松软的沙子，被掀开的地皮重新恢复起来就比较难了。这里，水决定着一切！去过内蒙古的人都知道，这里草原的地皮非常薄，植被非常脆弱。这样的生态环境用几千年漫长的时间培养了适合自己的人群---蒙古人，也培养出了适合自己的经济方式---游牧。最适合内蒙古生态的这个文化和这个经济模式今天遇到了莫大的考验，说考验还不如说是灾难。

  清代中期开始的大量开垦和移民已经毁灭了蒙古高原最好的草原---科尔沁草原，现在地图上找不到科尔沁草原，而只有科尔沁沙地。新中国成立后开垦面积继续往草原深处蔓延，文革时期的开荒，九十年代的又一次开垦。。。。通过开垦的加深，农业人口涌入了草原，各种淘金者、逃难者和政府有计划的移民远远超出了草原能够承受的人口压力。随之内蒙古地区人口压力的增大，草原荒漠化越来越严重。几十年前发生在科尔沁、鄂尔多斯、赤峰、兴安盟、巴彦诺尔等地区的这个人口涌入现象现在正发生在锡林郭勒---草原的最深处。

  说起内蒙古的生态恶化，很多人都会说是超载过牧导致的。那我们来分析一下这个超载过牧。首先八十年代政府是鼓励“超载过牧”的。那时候人们还没有生态意识，锡林郭勒是牧业大盟，当然大力发展牧业，发展牧业就得增加存栏量，这是当时的观点。现在只不过变相了而已，其实人们依然在追求数量，而不是质量。其次，超载过牧的直接原因就是草场的减少。建国以来锡林郭勒盟牲畜最多的时候是建国初期，其中还没有计算野生蹄类动物。现在牲畜没有原来多了，而且一只野生蹄类动物都没有了，反而超载过牧了。那是因为草场面积小了，而且草场质量退化了，当然要超载过牧了。并不是牧民的牲畜多了，而是草场少了，那些原本属于牲畜的草场都怎么了？一是被外来户非法占用放牧了，二是开垦了，三是因为退化被政府围封转移了。现在还有一个事情发生了---“圈地”。政府跟开发者非法勾结乱占集体所有的土地，这个叫做圈地。现在圈地已经占去了大量的锡林郭勒草原。

  人口增多、开垦、变相的超载过牧、乱挖药材、机动车辆的乱窜是到九十年代为止破坏锡林郭勒草原的主要原因，也是表层原因，人们所看得见，摸得着的原因。这个的背后有着更深层的原因，那就是草原文化的消失、错误的政策引导和过激的发展理念等等。在中国，很多事情都是因为政策的误导产生的，过激的发展观就是一个例子。发展本身没有错，最主要的是如何发展，以什么为重。中国的发展以经济增长为重，甚至追求唯一一个经济增长。在这种理念和政策鼓励之下草原深处发生了更大的悲剧---工业开发。那是九十年代以来的事情。

  如果说开垦的土地可以还草，涌进的人口可以控制，沙化的草场可以恢复的话，被污染的草原永远会死去。对于大自然来说最可怕的破坏就是工业污染。很多工业污染大自然无法净化，因为毒性太深，量太大。比较脆弱的草原生态更化解不了那些原本不属于自然的东西。开垦，过牧，乱挖乱跑带来的荒漠化可以几年内有效地恢复，可是工业污染所带来的荒漠化是几百年内都恢复不了的。因为工业污染会破坏水系统，也会破坏地质和空气，扼杀所有的生命。可是就在这个草原深处，蒙古文化的灶火所在地，现在掀起了一次工业革命。

  工业是什么？最简单的了解是：用大量的资源快速地产出可利用物质和污染性质的垃圾。比如就拿火电厂来说，我们投入煤和水资源，快速产出电这个财富，同时产出煤灰、二氧化硫（所有植物的杀手）和烟等垃圾。最要命的是这些垃圾都是污染性质的。那我们简单地算一笔帐，我们所投入的煤是从大自然来的，可是开采煤的时候投入了一定的财力和人力，又要支付回复原环境的费用，所以煤的价钱很高。投入这种高价煤发电，还需要水，内蒙这样的干旱地区水是非常昂贵的。加上煤和水，我们的成本已经很高了。如果我们为煤灰和烟里的二氧化硫再付点治污费，我们发出的电到底会多贵呢？现在电商计算成本的时候首先不会计算开采煤的时候环境治理和恢复的费用，其次不会计算电厂所需水的成本，然后一般都不会投入任何治污成本，更不会投入环境恢复费用。减掉这所有昂贵的成本他们产出电，赚了一大笔钱。如果算进来这些成本，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用得起这个电。

  走在北京街头，每当看到一个亮堂的路灯我都会想起内蒙n多个电厂。用那珍稀的水资源开发出来的昂贵的电，用生态恶化作为代价的肮脏的电，不惜一切环境代价的罪恶的电，我们到底要用多长时间？

  电厂只是草原工业化时代的初步，除了电厂以外还有很多污染工业正在草原地区蓬勃发展。2005年1月锡林郭勒盟经济工作会议上盟长荣先生说到：“围绕培育优势产业集群，重点建设锡市—蓝旗—多伦、白音华—乌拉盖两大能源化工产业带，建设二连边境经济技术合作区、锡林郭勒经济技术开发区、上都工业园区、蓝旗高载能园区、东乌旗金属矿业园区、西苏旗朱日和工业园区、阿旗德力格尔重化工园区等七个园区。到2010年，“两带七区”工业增加值占全盟限上工业的比重达到85%以上。”

  整个锡林郭勒盟20万平方公里，10个旗县，两个市。这些“带”和“区”里已经包括进来了8个，简单地计算就是2/3。锡林郭勒这个神圣的草原，将2/3的地区开发成工业基地。我们多次到东乌旗调查过，东乌旗从东到西有铁锌矿（包括冶炼厂），银矿（包括冶炼厂），金矿（包括冶炼厂），造纸厂，铜矿（包括冶炼厂）。这些矿和化工厂已经从东到西布满了将近5万平方公里大的草原。工业污染案件和草场纠纷日益增多，媒体也在不断地报道这些事情。

  东乌旗的造纸厂可以作为这些工业的代表，不管他的污染程度还是建设经过都很典型。这个造纸厂的厂主是河北人，他原来的造纸厂因为污染严重而被驱逐出来，到草原上租了地开厂子。这个造纸厂没有治污过程，污水池没有防渗设施，原始的污水直接倒在草地上。国家环境总局的科研人员到造纸厂取样化验过，发现污水严重超标。造纸厂开始冒烟的时候当地牧民也开始上告了，因为这个造纸厂的污染太严重，让人无法活。牧民一直在奔波，从旗长到自治区领导都找过了，也到过法庭上。最后造纸厂和旗政府一起被列为被告，赔偿了污染费36万。赔偿是赔偿了，可是没能杜绝污染源。人家造纸厂照样在营业，照样污染，照样非法占地。污水已经严重地影响了地下水系统，这个4000多亩地的污水池通过地下水系统不知道扩展到多大面积。这样一个毫不知廉耻的造纸厂为什么会生存下来呢？难道官方就不怕污染吗？官方的回答是“造纸厂是东乌旗的支柱产业，这家工厂去年产值已达8600万元，上缴利税200多万元，算上带动的其他产业，给旗创造的利税有400多万元，相当于全旗年财政收入的四分之一。”（http://zqb.cyol.com/gb/zqb/2003-08/20/content_718482.htm）

  造纸厂真的为东乌旗的财政做出了巨大贡献吗？在《东乌旗人民政府承诺函》中，有这样几条：“除每个租赁年度收取5万元的水资源费、两万元的排污费，在租赁经营的第6年度起以规定的标准收取厂内的土地使用费外，不向承租企业收取摊派任何费用”； “保证对承租方在经营期前7年缴纳的所得税全额实行即征即返。增值税地方留成的部分，7年内向承租方即征即返50％”。 （中国青年报报道http://zqb.cyol.com/gb/zqb/2003-08/20/content_718482.htm）

  这个造纸厂是草原上典型的工业，东乌旗拿它作为为龙头企业。如此一个污染严重，对当地财政也没什么税收的破企业靠谁生存到现在？小道消息说他有厚实的后盾，央视'今日说法'曾经要曝光这个造纸厂的时候，内蒙古的一位领导领着造纸厂的厂长到中央各部委求情，不让报道。这些企业的建立，都是钱和权的较量。在招商引资的正当名义之下官员们乱招瞎引，从中牟取非法利益，拿了人家的钱，当然要保护人家，这都是常理。 

  说起草原荒漠化，人们主要关注的还是开垦和过度放牧的问题，可是现在草原又面临着新的敌人---盲目的工业开发。草原工业时代的来临，顺着政策的引导，披着当政者的庇护，拿起血淋淋的刀，挥舞在草原腹地里。我们的政策是大力鼓励工业开发的，可是限制工业污染和资源浪费的法律力度远远不到位。国家不是没有提，一直在提倡节约资源，也一直在要求企业治污，可是到了具体的每一个点上，就是疲软了。至于其中的来龙去脉我们这些普通人想不明白。

  中国人说：“发展是硬道理”。发展是硬道理，那，什么是发展？如何才能发展？发展到什么程度算发达了？发达国家无形的和有形的压力之下中国人培养出了这样一个畸形的发展观念---我们一定要发展到他们那个程度和他们那个模式，那样才不会让他们欺负。而且这种发展需求往往表现在单一的经济增长上。总是喜欢把问题单一化是我们国人的悲哀，发展上我们也犯了同样的错误，说来说去我们的发展就变成了一个经济增长了。这种单一化的经济发展观点已经渗透到了全国上下各级政府的骨子里，甚至渗透到了百分之八十的国人的理念中。对于国家来讲，如果想发展就得经济增长；对于个人来讲，如果想发展就得多赚钱。大到整个社会，小到个人，中间很多群体、领导层和决策层，都持有这样的一种观点。其实这是我们国人最大的悲哀，我们连如何发展都不懂。

  农牧业，我们称之为第一产业，工业是第二产业，服务业是第三产业，也许还有其它的产业，但那都不是主流。这三个产业中，农牧业是人类有文字记录以来的几千年中赖以生存的基础产业，也是完全依靠大自然的产业。工业是近两百年内才蓬勃发展起来的产业，它只有少许程度上依靠大自然。服务业，基本上不依靠大自然，而是依靠前两种产业诞生的。这样说来，目前两个支柱产业就是农牧业和工业。如果比较经济增长速度的话正如比较兔子和牛车一样，当农牧业缓慢地迈开一步的时候工业已经飞快地跃出了一百步，甚至几千步。工业对经济带来突飞猛增的增长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这种难于置信的飞快发展速度背后到底有什么代价呢？当然，人类的智慧创造出了工业，但只有智慧远远满足不了工业的发展，工业发展更大程度上依靠从大自然索取的资源上。工业---我们用有限的资源转换出人类可以直接享用的有限的物质。农牧业---我们在让人乏味的漫长时期内用有限的资源生成出了有限的物质。其中不同的东西是“转换”和“生成”。转换，从自然资源的状态转换成人类可以直接享用的物质；生成，利用自然资源生成出了人类可以利用的物质生活。我们在物质快速增长的欣悦中忘掉了这只是一种简单的转换，而且这种转换是单方向的，万一有一天转换完了以后就无法再转回来。我们基于大自然赐予我们的资源转换出了很多大自然无法接纳的垃圾，这就是我们的工业！

  有人会说，我们可以治理。可是工业污染的治理没有那么简单。特别是那些污水，污染到地下水系统的时候，看你如何治理！那些烧煤烧出来的二氧化硫把几万平方公里的地区变成不毛之地的时候看你拿什么治理！现在我们工业开发是一种恶性过程：政策鼓励---盲目开发---破坏---治理---治理失败---生态移民---国家和人民双双至穷。人民失去本来富裕安宁的生活，背井离乡，国家付出不必要的投资，何苦呢？我们工业开发中的税收到底够不够用治理污染呢？谁计算过细账？为什么不计算？如果还需要治理的话那叫发展吗？

  这些工业拿起血淋淋的刀刺向了草原腹地，刺向了蒙古文化的灶火。少数人得到了暴利，但多数人失去了草原生态和蒙古文化这个永不再生的宝贵财产。

  蒙古文化是全人类的共同财富，蒙古文化基于草原生活才能存活。中国人还有一种误区，对于我们国人来说电视里演的和书籍上写的才是文化，融入在人们日常生活中的活文化我们不重视，不保护，总是喜欢拍成电影保存在抽屉里，好可悲啊！随着草原生活的消失当这些草原文化灭亡的时候我们投入了什么都挽救不了。

  经济学界和生态学界里已经有一种观点广为流传，认为游牧文化的消失导致了草原生态的退化。其中的逻辑关系很简单，游牧文化本身就是环保的，为了适应草原自然环境才诞生的。把这个唯一可以适合草原生态环境的文化磨灭了，用其他不适合草原的文化替代了，草原生态恶化是肯定的。自然决定社会，形成社会以后自然和社会之间有互动的关系，当社会开始主宰自然的时候社会和自然的关系开始紧张，因为本末倒置了。同样，生态决定文化，形成一种文化以后文化和生态之间就有互动作用，当这个文化被取代的时候，生态和另一个文化之间就开始发生矛盾。游牧文化是草原生态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可是今天却。。。。

  我们赚到了钱，可是赔掉了肉体和灵魂，于是我们什么都没有了，接下来的是死亡吗？